本文刊載於科技部《研究誠信電子報》2020 年七月 / 第 40 期
作者:周倩、潘璿安
在上一期中,我們介紹了 Stapel 的生平與案件。Stapel 於 1997 年獲得阿姆斯特丹大學社會心理學博士學位。2006 年起擔任荷蘭蒂爾堡大學(Tilbrug University)教授。2011 年被人檢舉偽造一系列研究數據,隨後被蒂爾堡大學調查、停職。2012 年的調查報告顯示,Stapel 畢生共發表 137 篇英文期刊論文,與 24 篇專書論文;其中共有 55 篇論文造假,並有十本指導的學位論文使用假的研究數據。Stapel 採用「無中生有」(自己創造出所有數據)或「偷天換日」(改動部分蒐集來的數據)的手法寫出內容不實的學術論文,這些論文後來都被期刊撤除,但是因為這些都是 Stapel 的個人行為,因此其學生的博士學位沒有被撤回。
在這一期中,我們來討論 Stapel 事件對荷蘭學界(含大學人才培育)與世界學術界的啟示。
一、Stapel 事件對荷蘭學界的影響
學術界面對重大學術倫理案的反應,一開始總是不可置信,然後指責這個違反之人是個老鼠屎,破壞了一鍋講求誠實的粥。但是真的只有一粒老鼠屎嗎? Stapel 為何能如此長久地造假數據而不被舉發?學術環境與制度出了什麼問題,致使諸多的違反學術倫理案件層出不窮?我們又該從這些案例裡省思些什麼?
就研究者個人的因素來說,Stapel 在接受訪談時提到(Bhattacharjee,2013),他的強烈企圖心開啟這場學術欺騙的大門,同時背後亦存在更複雜的因素。他一再強調自己熱愛社會心理學,但是社會心理的實驗數據常常都很混亂,不如預期。他是個終生講求優雅、秩序,與對稱的人,這讓他在處理資料時忽略了求真的原則。他也認為,捏造的資料讓研究成果看起來很「迷人」,可以吸引期刊注意,增加刊登的機會。
Stapel 也在同一個專訪中提到,學術界其實早就已經商業化了;研究資源越來越少,競爭者越來越烈,研究者需要經費做研究,只好不停地賣好產品,而這個好產品就是有漂亮結果的論文。其實 Stapel 早年研究也都是使用真的數據,只是這些數據非常混亂,變項間關係不清,很難符合假設或自圓其說。而聰明的他很快就發現期刊要求的是簡潔的研究與聳動的標題,於是開始寫小而美的論文;他開始製造美麗的數據,而且就像吸毒一樣,一旦上癮就欲罷不能。
就學術環境因素來說,調查報告中針對此案檢討了學術圈內一些常見缺失。舉例來說,Stapel 的研究中常有一些問題,包括:
- 確認偏誤(verification bias 或 confirmation bias):即研究者選擇性地蒐集有利證據,忽略不利或矛盾的資訊來支持自己的想法或假設。
- 缺乏複製研究(missing replications):指沒有重複進行相同條件下的實驗,以驗證前面實驗的有效性或正確性。
- 不完整或不正確地報告實驗程序(incomplete or incorrect information about the research procedures used):指含糊報告實驗設計,對實驗流程、控制介入、受試者背景或刺激物的描述不清。
- 統計缺失(statistical flaws):指有些共同作者連基本的統計檢定錯誤都看不出來。
- 缺乏科學批判(failure of scientific criticism):指共同作者或期刊主編根本沒有發現 Stapel 的實驗是不可行或不可能做到的。
荷蘭學術界痛定思痛,不想浪費任何一個學術倫理案帶來的血淚教訓,故調查報告也做出了一些改進建議,摘要重點如下:
- 要求所有研究者都要遵守研究誠信準則,例如 The Netherlands Code of Conduct for Scientific Practice(Association of Universities in the Netherlands,2004;2012 修訂),以及 European Code of Conduct for Research Integrity(All European Academies,2011;2017 修訂)。進行量化統計分析的研究者要遵守 ISI Declaration on Professional Ethics(International Statistical Institute,2010)。
- 博士生的實證研究實驗一定要自己蒐集資料。
- 實施雙指導教授(supervisor 及 co-supervisors)制度,二位都要負責檢查原始數據的品質。
- 博士論文的口試委員要清楚知道研究數據是如何蒐集的。即便是已經發表在期刊中的研究,也不能直接斷定一定是真實的。
- 心理學界要改進其研究文化,除了嚴重的研究不當行為,還有一些輕微的不良研究行為(minor misdemeanours)需要詳加注意,例如刻意去除一些研究變項,報告中稱這些行為是「草率的科學」(sloppy science)。(註:不過這點被國際心理學界批評,覺得 Stapel 是個極端個案,不能牽連太廣,一竿子打翻一船人。而調查委員會的主席也有出面澄清,說他們沒有要指責心理學界的意思,但也不能否認,正是因為大學和期刊在許多的關鍵時刻都失能了,才讓 Stapel 有辦法騙過學術界,且歷時這麼久。)
- 對於往後的案件調查,一定要在保密不公開的情況下進行,才能獲得實情。結果一定要公諸於世,才能探究原因並收預防示警之效。
二、Stapel 事件對學術界的啟示
除了荷蘭學界的深切反省值得各國參考外,Stapel 案件還有一些議題值得我們深思。
(一)注意不合研究常規的警訊(red flags)
研究者一定要對研究的執行和發表有多點的警覺性,當然這不代表要時時刻刻懷疑別人的研究,但至少當別人的研究行為超出一般的理解時,就要有所警覺,並在必要時採取適當的應對措施。在 2012 年公布的調查報告中,調查委員就特別嘉許了吹哨的三位年輕研究人員,表示他們的勇氣與警覺性遠勝過系上的其他教授。
以 Stapel 的案件為例,這當中就有很多超乎常人理解的研究行為,例如允許學生或共同作者沒有實際參與研究資料的蒐集,而系上同事居然也沒人質疑過這點;學生要求看原始數據時不給看,卻也沒有覺得這怪怪的;研究論文中沒有清楚說明數據是如何蒐集的,或論文中展示太完美、太奇怪,或不太可能發生的數據型態等。另外研究資料不願公開、研究數據沒有保留至少五年,或大學沒有設置負責學術倫理的行政人員等,這些也都不太符合現行的常規。
(二)調查委員會開放、透明、徹底的調查與報告
荷蘭的三個調查委員會所發表的共同報告,可以說是一個學術倫理案件的調查典範。其中不但列有18位資深教授兼調查委員與五位統計學者的名字,還列出 93 位受訪者的名字以及訪問題目;報告中說明了委員會對「欺騙」(fraud)的定義,再各自利用資源去取得證據並進行調查。三個委員會既獨立進行調查,也充分地合作和分享結果。
委員會成員對這起案件的探究精神,也是不容小覷。他們針對 Stapel 的博士論文、之後的 138 篇期刊論文、18 本指導的博士論文,以及專書章節中的各個實驗程序與資料,全部進行再次分析;他們尤其注重其統計結果中那些「實驗假設鑑定結果為異常地顯著」(chance variations that are too small)、「參數效果值及關係估計值過大」(effects and relationships that are too large)、「不尋常的多元變項間關係」(unusual multivariate relationships)與「樣本蒐集不具獨立性」(dependent observations)的問題。調查委員會一年多來投入大量人力與時間努力,讓這本報告書像是為荷蘭社會科學界做了一次大體檢,最後終於寫出有助於提升量化研究品質的一些實質建議,並提出改善荷蘭大學博士人才培育的具體作法。
(三)犯過之人的後續
Stapel 在專訪中提到(Bhattacharjee,2013),他十分後悔其所作所為,尤其是對不起他指導過的 20 多位博士生。他自己承認這起案件所牽連之廣度與嚴重度都相當高,幾乎變成一個極端的案例;這不是一篇論文或 10 篇論文造假的問題,而是涉及 50 多篇論文與專書的連續性欺騙行為。
此外,即便 Stapel 幾乎不可能回到學術界了,但那些博士生呢?學校雖然沒有撤銷他們的學位,但難道他們的學術聲譽不會受到影響嗎?他們還能在學術界立足嗎?更現實的問題是,這些從來沒有自己收過資料的博士,他們的學術訓練真的有足夠到能讓他們在學術界獨立發展嗎?這些可都是 Stapel 從未細細思量過的問題。
除了媒體追逐外,Stapel 的身心以及家人也都受到重大打擊。2013 年六月,Stapel 向檢察官認罪協商,同意服 120 小時的社區服務,也歸還一年半的薪水,以獲得不起訴處分。但是此學術倫理案不能只採最低標的不違法而已,這應該屬於道德上的重大瑕疵。此外,他的博士生與共同作者會如何看待他?因為 Stapel 不只傷害了他們的學術聲譽,也毀了學生們用於找到第一份學術工作的那本博士論文,讓他們的未來在一開頭就極其艱辛。學術界與荷蘭人民可能也難以原諒他,因為他不僅毀了社會大眾對研究者(特別是對社會心理學界)的信任,也讓國際科學界在討論重大的學術倫理案時,不免都要把他們國家的極端案例重新翻出來再講一次。
至於 Stapel 現在在做什麼?為了籌措生活費,他於 2014 年出版了前面提到的半自傳書籍 Faking Science,獲得毀譽參半的評價,一些人甚至認為他怎麼還可以從自己的不良行為中獲利。果不其然,幾天後就有人把這本書的 PDF 檔放到網路上,擺明了就是不讓 Stapel 賺稿費。後來學者 Nicholas J. L. Brown 獲得 Stapel 授權,將大部分的章節翻成英文,現在讀者可以在網路上免費下載到英文版本(創用 CC 授權),而 Stapel 當然也是一毛版稅都沒有收到。
2016 年也曾有報紙披露荷蘭有一個技術學院要聘 Stapel 為一年的專案教師,消息一出舉國譁然,聘約被迫取消;另外他曾主修戲劇,也申請到一點荷蘭國家劇院的經費,但也被迫停止。這些後續訊息透露出學者一旦曾嚴重作假,要回到學術界的機會必定相當渺茫,也可見學術界對「更生人」的包容與接受度仍有待觀察與討論。Stapel 的案例也告訴我們,大錯都是由小錯開始慢慢累積起,如果發生小錯時沒有即時覺悟,等到累積成大錯後,終有一天會因為東窗事發而不可收拾。與魔鬼交易的下場就是在學術界永無立足之地,學者們不可不戒慎恐懼!
四、參考資料
- All European Academies (ALLEA). (2011, revision 2017). European code of conduct for research integrity. Retrieved from https://www.allea.org/wp-content/uploads/2017/05/ALLEA-European-Code-of-Conduct-for-Research-Integrity-2017.pdf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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致謝:感謝吳俊育副教授(國立交通大學教育研究所)與林杏子副教授(國立高雄大學資訊管理學系)針對本文給予寶貴的意見。
建議引用格式:周倩、潘璿安(2020,七月)。我捏造了一系列實驗!荷蘭社會心理學家 Diederik Stapel 假造研究數據案(下)。科技部研究誠信電子報,40,1–10。原文連結
(本文僅代表作者個人觀點,不代表科技部立場)